不知不觉间,我在还不算老的年龄段,成为一个老派读书人。
枕边人靠在床头,捧着一个电子阅读器,手指轻划,上百万字的网络小说竟可于无声无息间翻过。当初出于新奇感,我也用过那个阅读器,于闲时掏出来消解无聊,确实轻便,而且经济。网上有海量的电子书籍可供下载,这巴掌大的一叶,竟抵得上半个小图书馆。然而,这种阅读对我而言,是难以进入的。同样的文字,在纸上是带着体温的,出现在电子屏幕中,就变得冷冰冰的,仿佛被阅读器的材质给同化了。我很快就把阅读器还给她,继续捧读纸质书籍。
单从这读书的形态来看,并排靠在床头的两人,一个属于现代,一个属于古代。只是这古代人还理直气壮地占据家中书柜大部分空间,出门旅行,也要往箱中塞上厚厚的两大本。其实我外出还要带上笔记本电脑,里面也存着一些电子书籍,那是因为难以买到纸质版,从网上下载的。我把它们打印出来,装订成册,再裁张两指宽一指半长的宣纸,用毛笔题上书名和作者名,贴在封皮上。这是更老的做派,我却不惮其烦,并从中享受到一份幽微的乐趣。这在那些连阅读器都不用,直接于手机上阅读的人看来,恐怕是近于腐朽。在地铁上举目四顾,满是低头看朋友圈和公众号的人,独我手捧一卷,显得甚为打眼。偶尔也能碰到另一个如我般阅读的人,相视一笑,复各自埋头。我在心里说:“我不以手机阅读为非,也请诸君莫以我还在捧读纸质书为异。”只是在这样的大势中,突然有一天,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已是一个老派读书人。
老派读书人无可救药地迷恋纸质书,不但迷恋其内容,还迷恋其形式。一书入手,倒不急于领略文字,而是先对装帧、纸张、版式细细玩味一番,仿佛自己真是这方面的专家。实际上,品鉴多了,不是专家也能慢慢地看出些门道来,以为这是电子阅读无法具备的一番乐趣。当然,还有另一些情趣也是老派读书人的专利:比如翻动新书时倾听那令人愉快的脆响;比如多次阅读一本心仪的书,慢慢地将它看熟、看软,看到雪白的纸张泛出微微的黄色;比如为一本书选一枚适合它的书签,仿佛为一位美人插上能够与其容颜相互映衬的簪子;比如并没有阅读具体的书,只是坐在书房中,看着满墙的书,书也看着人,竟觉得两相欢喜、长久不厌……
母亲也是爱书之人,有时来我书房巡视,看到喜欢的书,便欣然出手取书。我自然是不敢吝惜的。非但不敢吝惜,还把书送给她老人家。现在我买书时,如果觉得母亲也会喜欢这书,便会买上两本,一本送给她,一本留待自己慢慢看完,再在前环衬盖好藏书印,在后环衬写上某年某月某日阅于某地,有时也会附上两句读后感。也就是说,我之所以越来越习惯阅读自己买的书,是因喜欢在书上留下自家印记。就算什么都不盖、什么都不写,我的气息也会逐渐浸润其中。这样的书,是有生命体征,而这体征是我慢慢细细养出来的。此中微妙感觉,非有同受者不能共语。
读纸质书的另一个妙处,在我,是能够随时提起笔来写下批语。当年金圣叹先生很可能就是用这种方式写出他那一系列出色的批评著作。随着年龄的滋长,我不再习惯像少年和青年时期那样在洁净工整的印刷文字旁边涂抹,而是煞有介事地于书边摊开笔记本,但凡有心得浮出,便录于其上,年深日久,竟也积少成多。
不消说,这也是在追摹一种古老的读书做派。起初是模仿,待到坚持有年,便感到自己融入到一种悠久的传统中。在这种传统中,闪烁着王夫之、顾炎武、钱穆和钱锺书等人的身影。虽不敢望这些前贤项背,但终归是在践行这种极有必要延续下去的读书传统。我现在有时也看看朋友圈和公众号,那里有许多即时涌现的信息,也包含不少好文章,从效率上来说,显然更高。但是,从阅读入心这点来考量,老派的做法有着无法比拟的效果。在我看来,那些在时光淘洗中慢慢凸显的经典之作,是必须以纸质的方式去阅读的。如果说这是一种老派的方式,那我宁老勿新,虽落伍而无悔。
前一阵,我去四川李庄参加《十月》文学周活动,返回时和一些作家、编辑乘同一架飞机。这些作家、编辑中有蔼然宽和的长者、大哥,有和我一样微近中年者,也有青春朝气仍勃发的潮男潮女。下飞机后,有人在群里传了两张照片,照片上几乎人手一册,在机舱中构成一道古老又年轻的风景。当时沉迷于阅读中,并未觉察到这道风景的形成。过后来看,不禁莞尔。看来不管年长年少,同道中还是以老派读书人为主嘛。这样的风景在这样的时代,是有着别样意味和动人力量的,也让我相信,即便再过五十年,老派读书人也还是会端坐在世界的各个角落,捧读眼前一卷,任它时势翻滚,我自风轻云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