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诜存世《烟江叠嶂图》共两本,一本设色,一本水墨,均存于上海博物馆。设色本是其专门给王巩所画,流传有序,没有争议;水墨本是王诜画给苏轼,并赋唱和诗各两首,专家们对此本真迹与否认识不一。
本文试图对相关历史资料的梳理,来考辨其真伪!
王诜,字晋卿,太原(今属山西)人,居开封(今属河南)。出身旺族。《苏东坡全集》中记载:“驸马都尉王诜晋卿,功臣王全彬(斌)之后也”(1)。王全斌是五代至北宋忠心耿耿的著名将领,其后代一直是北宋名将。王诜是其六代孙,前五代习武,从王诜这代改为从文。娶英宗赵曙之女蜀国公主为妻,官驸马都尉及定州观察使、利州防御使。卒谥荣安(2)。
王诜喜爱收藏书画,为此筑“宝绘堂”,藏历代法书名画,日夕观摩,精于鉴赏。广交苏轼、黄庭坚、米芾、秦观、李公麟等众多文人雅士,“析奇赏异”。曾于府邸西园举办历史上第二次文人雅集“西园雅集”,李公麟画《西园雅集图》以纪胜,其风流蕴藉有王谢家风气。王诜能诗善画,词风清丽。亦工山水,学李成皴法,以李思训金碧统之。在水墨勾皴基础上,“不古不今,自成一家”,独具风貌。在《宣和画谱》记载的41位山水画家中,王诜虽不能与李成比肩,却与范宽、郭熙并驾齐驱。苏轼谓其“得破墨三昧”,有“郑虔三绝居有二,笔执挽回三百年”(3)句。
研究《烟江叠嶂图》,就不得不提到王诜、王巩和苏轼的关系。颜中其《苏东坡论》一书中认为,苏轼初仕凤翔府时,两人经过王彭介绍而相识。苏轼其时与王彭“居相邻,日相从”(4)“由于苏轼与王彭在凤翔府这样一段关系,王彭、王缄是兄弟,苏王两家在社会关系上比较亲密,苏轼与王彭之侄、王缄之子晋卿来往十分自然。”(5)应当说王诜与苏轼的交往虽源自王彭的介绍,但两人交往之深的真正原因应是情才相投!
苏轼的“乌台诗案”是中国历史上一桩闻名千古的文字狱,王诜在熙宁间因协助苏轼刊讽刺新法的诗集而受牵连,遭到流放,苏、王二人各贬天涯一方。王巩也在元丰(1078—1085)初,因苏轼诗狱而谪监宾州盐酒税五年。三人历经磨难后,于元丰八年(1085年)三月,神宗驾崩,九岁的哲宗赵熙接位,其祖母宣仁皇后高氏摄政。旧党在太皇太后的同情与支持下相继回京。苏轼出任礼部郎官,与王诜、王巩得以旧情重叙,友情因历经磨难的淬炼而弥加深厚。
▲图一 宋 王诜 烟江叠嶂图青绿版
被苏轼视为“三人俱是看山人”的王诜(王晋卿)为王巩(王定国)画了一幅青绿横卷《烟江叠嶂图》(见图一),当北宋文
▲图二 宋王诜《烟江叠嶂图卷》水墨版题跋
坛巨匠苏轼看到此画后,写下了千古绝唱《书王定国所藏王晋卿画 <烟江叠嶂图 >》:(见图二) 。
王诜见到苏轼这首题画诗后,即画出这张水墨卷的《烟江叠嶂图》,并针对苏轼的题画诗,和诗一首赠于苏轼;苏轼接到后再和一首,王诜再和一首。水墨卷《烟江叠嶂图》就此诞生!一张画,两个人,四首诗,透出了无数的信息,也引来了若干专家学者窥探这段历史。
▲图三 宋 王诜《烟江叠嶂图卷》水墨版本
水墨《烟江叠嶂图》(见图三),绢本,纵26厘米,横138.5厘米。图后有苏轼行书诗二首及王诜唱和诗二首并跋。尾纸上有明周吉、清高兆、赵执信三跋。苏诗第一首书于元祐三年(即1088)十二月十五日,第二首书于闰十月晦日;王诜和诗第一首未署年月,第二首书于元祐己巳(即1089)正月初吉。
此图最早著录于宋代周密《云烟过眼录》和《志雅堂杂钞》。《志雅堂杂钞》云:
(癸酉)二月二日访徐子方,出王驸马水墨《烟江叠嶂图》,后有坡翁与王唱和各两诗,王驸马用押字收附并印记。此原系刘汉卿中物,后有王子约中丞跋。余尝见王子约《竹山图》(6)。
一年后周密又见此卷:
徐子方所收晋卿《烟江叠嶂图》,后有“元祐戊辰作”,及王驸马花字(7)。
后来周密根据《志雅堂杂钞》的记录,整理成《云烟过眼录》书时,是这样记录:
徐容斋琰子方所藏王晋鲫《烟江叠嶂图》,几二丈。后有与东坡唱和诗各二首,及王驸马花押收附并记,原系刘汉卿物,有王子约中丞跋,后俾李公略售归之戴祖禹(8)。
纵观这些记录可知:周密所见王诜的《烟江叠嶂图》,画后有“元祐戊辰作”;有苏、王唱和诗各二首,及王驸马花押收附并(印)记;还有王子约中丞跋;系水墨本,几二丈;先后由元代刘汉卿、李公略、戴祖禹、徐琰收藏。至少在尺寸方面,与上博本差距较大。
这些记录与现存上博本有些不相吻合,“画后有‘元祐戊辰作’”、“及王驸马花押收附并(印)记;后面还有王子约中丞跋”,这些在上博本中都无法找到。
据明代李日华(9)《味水轩日记》(10)载,万历三十八年庚戍六月二十六日,有客持示王晋卿《烟江叠嶂图》横卷让其鉴定,李日华断定此画系伪物。并详细记录了画面相关信息:上有东坡题长句,后有“右书晋卿所画《烟江叠嶂图》一首,“元祐三年十二月十五日,子瞻书”之落款;王诜酬答,诗尾另起一行书“右奉和子瞻内翰见赠长韵”;继而苏轼再次和诗,尾落“闰十二月醉后写此”,“子瞻再和前篇……忆从南涧北山边……短章重次木瓜篇”;最后署“元祐己巳正月初吉,晋卿书”。由此可见,李日华所见之本,与现存上海博物馆的水墨卷《烟江叠嶂图》及拖尾苏、王唱和诗内容完全一致。
卷后有明人周吉的一段跋文,谈及此画是其和友人,“一日兀坐闲斋,有老秃执此卷求售。”得来后周吉又重付名手装潢,“精彩尤觉光怪”。但此跋在清代卞永誉《式古堂》记录此画时却只字未提。
后面还有高兆跋文,记载:此卷曾是金陵魏秀叔藏品;高兆十三岁时,父亲曾从魏秀叔借观,后来再见时已改裱;其后由高兆的父亲购得此卷;最后归高兆珍藏。
最后,是赵执信两跋。由跋可知,此卷曾归鲁庵所藏,赵执信作跋,但是否曾归赵所有,难下定论。
此画近代收藏记录,是常洲章汝奭之父章佩乙,当时其欲售与国家博物馆。结果被当时京、沪的许多鉴定家,包括张珩在内,认为是雁品,上海与北京的博物馆也都拒收此卷。
后谢稚柳经认真考证,定为真迹,怕流出国门私人以1600元将其买下,重新装裱并将考证结论书于卷末。谢购得后,张珩说:“看来,我们对《烟江叠嶂图》看走眼了!” (11)1967年谢稚柳被按以“与国家抢购文物罪”,此图亦被没收,由上海博物馆代为保管。“文革”后,定为国家二级文物,真伪并无定论。1997年1月,谢稚柳的夫人陈佩秋写好捐赠书,签上两人的名字,此卷正式以捐赠的名义入上海博物馆。如今,这幅画被重新定为国家一级文物。
谢稚柳在水墨本《烟江叠嶂图》作了一段长跋(12)。谢稚柳的跋文给出了很多信息:首先肯定王诜水墨卷《烟江叠嶂图》,书、画皆真。并认为这张水墨图实为王诜画的自藏卷,为首张《烟江叠嶂图》,苏轼的“江上愁心千叠山”诗是为此画而题,后重题王定国所藏卷。此卷有明确的著录,流传有序。谢稚柳年轻时曾在南京见过,1957年秋(丁酉秋日)购得后重新装潢。且为右边残缺的不全卷。在此跋后又有一小段跋,补出两个信息:“在金为元遗山所收,至元在刘汉卿家”,“原有王子约跋,今已遗落矣”。虽为推断并无证据,也算是给周密关于“王子约跋”的回答。
上海博物馆钟银兰也认为真迹无疑,从水墨《烟江叠嶂图》与《渔村小雪图》笔墨特性的一致性、残存画面与部分苏诗诗意的一致性、二画结尾形式的一致性,断定此图为王诜真迹。特别是对书、画绢不一致,王诜“花押印记”,和徐邦达先生所说的字假中的“笔法滞钝,缺乏生动之致,形模虽得,神气全无,是刻意临摹而成”逐条进行回应,可谓是有理有据。
廖尧震写了一篇题为《王诜青绿本<烟江叠嶂图>和<渔村小雪图>研究》的硕士论文,文中也对水墨本的《烟江叠嶂图》也做了分析。从作者用笔零乱、细锁,笔法无连续性,以及对物象结构把握的模糊性,得出该本为临本、仿本的结论,并进一步依据其笔法特征所显露出的时代性,判断出此作可能出自南宋初期某一位学王诜的画家之手(13)。论文写得非常不错,推断结论也不无道理!
关于此卷的真伪一直众说纷纭。现代著名鉴定家张珩等认为是赝品,徐邦达、傅熹年认为“苏、王诗题为临本”,徐邦达还推断“画真、不全”(14)。他们都是鉴定大家,都是按照鉴定程序和内容,作了严格的考证,最后却得出了不同的结论。尤其是对一些技术层面的东西,如构图、笔墨等张珩、谢稚柳、徐邦达、傅熹年等大家都做了分析,无法统一,在此不再分析。
笔者认为:就现时所见资料,说真依据不足,应持保留。从周密的《云烟过眼录》和《志雅堂杂钞》记录来看,许多信息与上博本不相吻合。而明李日华《味水轩日记》却肯定是伪作,他虽然没有说出理由,但所记载的画面内容却与上博本吻合无二。
苏轼“江上愁心千叠山”诗,史上是有记载的,并且题目就是《书王定国所藏王晋卿画 <烟江叠嶂图 >》,谢稚柳根据落款时间,前后颠倒近两个月,就否定历史记载,得出此诗系为水墨本《烟江叠嶂图》题,理由并不充分。关于“无王子约跋”,谢稚柳就认为“今已遗落矣”实在难以服人。同时谢氏也在跋中说到了“清代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记王晋卿《烟江叠嶂图》并诗卷,凡纸绢、颜色、尺寸、印鉴、题跋及残损、颠倒字一一注出,悉于此卷合。”既然卞氏对“凡纸绢、颜色、尺寸、印鉴、题跋及残损、颠倒字一一注出”,考辨得如此认真,但却对明人周吉在画中的题跋只字未提,这不符合常理,而谢稚柳未做出合理解释。
钟银兰老师在对上博本中不见周密所记的王诜“花押印记”,其引用张珩的“著录书籍还多由于辗转传抄,发生脱误,甚至被后人妄改,因而不宜将它作为唯一证据。”(15)作为依据,认为:周密的三次记录,只有一次说有“印记”,后二次都没有说有“印记”,钟氏认为不能作为有“印记”的依据,并推定为记录有误,恐怕亦难以服人。
关于书、画绢不一样的问题,钟银兰引用唐寅《六如画谱》的记载,宋有“院绢”和“非院绢”两种,也就是说此卷中书、画绢,一种是“院绢”,一种是“非院绢”。王诜生为驸马,却要用“院绢”画画,用“非院绢”题诗,不是没有可能,但情理总觉得不顺。更何况谢、钟两位一个是己物,一个是上博老师,他们两位身份特殊,其说真应值得推敲。
张珩、徐邦达、傅熹年等老先生起初都认为不真,谢稚柳购得后,张珩改口,对自己原先的认定表示怀疑。徐邦达则认为画真字假,傅熹年态度尚不清楚。他们三位和谢稚柳都是业界享有盛誉的专家,谢稚柳的东西,他们要想否定也应持审慎的态度。所以二老态度的改变,不能简单的理解为“前文服从后文”!
还有一点要注意,虽然此画在历史有许多记载,中途有两次上百年的断档,无法考证。特别是明人周吉何得此画?告诉我们此画是其和友人,“一日兀坐闲斋,有老秃执此卷求售。”得来后其又重付名手装潢,这种说法有点“天上掉馅饼”的感觉。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笔者持“保留”态度,并不是持“否定”态度,仅说目前的资料不能推定此卷为王诜真迹,还需要继续收集资料,探讨分析。
注释:
(1)(宋)苏轼:《苏东坡全集》,中国书店1986年版,第233页。
(2)(清)徐松:《宋会要辑稿》礼五八之九一。
(3)(宋)苏轼:《东坡集》卷十七。
(4)孔凡礼:《苏轼年谱》,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98页。
(5)颜中其:《苏轼与王诜》,《苏东坡论》,时代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87页。
(6)(宋)周密:《志雅堂杂钞》,《中国书画全书》第二册,第159页。
(7)此记录前面署有“甲午九月”,也就是至元三十一年,即1294年。
(8)(宋)周密:《志雅堂杂钞》,《中国书画全书》第二册,第162页。
(9)李日华,明嘉庆四十四年(1565年)生,明崇祯八年(1635年)卒;字君宝,号九疑,嘉兴人。
(10)《味水轩日记》载:“起万历已酉正月,终丙辰十二月,凡八年,厘为八卷。其间所纪,翻阅书画,评翰墨,十居八九,而时事、异闻、奇物、酒荈、花鸟,寄情触目者附之。所绝不涉入者,月旦雌黄、升除宠辱、种种俗虑,亦可仰见先大夫嗜之旷怀、卓品之一二矣。不孝肇享谨述。”(明)李日华:《味水轩日记》,《中国书画全书》第3册,第1093页)。
(11)徐光荣:《国宝鉴定大师杨仁恺》,辽宁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37页。
(12)上海博物馆王诜水墨卷《烟江叠嶂图》卷后跋文,跋文中的部分文字、观点可参见谢稚柳《郭熙、王诜合集序》一文(载谢稚柳:《中国古代书画研究十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84—185页)。
(13)廖尧震:《王诜青绿本<烟江叠嶂图>和<渔村小雪图>研究》,台湾大学艺术史研究所2002届硕士论文,第28—29页。
(14)徐邦达:《古代书画伪讹考辩》(上),江苏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213页。
(15)《怎样鉴定书画》,文物出版社1966年4月版,第2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