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视镜》,黄咏梅著,作家出版社2018年2月第一版,42.00元
黄咏梅的小说是抒情化的,她站在塑造的人物身旁,向现世人生投以有情的目光。对小说创作来说,这固然是很多作者的常态位置,但各自腾挪空间非常大。黄咏梅会时时衡量与小说、与人物、与现世的平行距离,她的价值判断和审美选择常常体现在些微调整的位移中。
中短篇小说集《后视镜》的首篇《小姨》可能是最让人珍视的作品,它既是一个述说的起点,也是一个需要不断回填的内心创孔。作者通过白描小姨始终无法与生活和解的样子,找到了体察人性和世情的原点,由此她开始创造和描摹某种掉入生活缝隙中的情状,剖析她的人物之所以掉进去的性格根源,更尝试展现生活的缝隙就是个人内心与时代进程间的落差。在这个意义上,黄咏梅的叙事并不回避当代人心智上的惰性和不确定性,因而摒弃女性作家中常见的洞察世事的刻薄或凉薄的叙事语气,她含着有情的目光引导读者感受人物的柔弱、敦厚又偏执。这些人物往往是社会上的失落者。尤其是小姨,尽管生活并未特别亏待她,但她始终跟自己较劲,既收敛又散发着怨艾,拒人千里。黄咏梅把这种不自知的拧巴气质和自恋性格细致入微地描画出来,是当代小说中一项成功的人物塑造。更可圈点的是,作者让典型的抑郁症走向易怒、戾气和破坏性,推动人物的命运由变而不通突然滑入惊心的坠落,几乎完美地成就了这个短篇小说的结构。小姨终于放弃了与社会生活的沟通,也放弃了审美意义上的自我救赎。她闲抛闲置的性格触发她献身一般站到社会的对立面时,竟可笑的是一个反对房产开发商的乱糟糟的群体事件,且跟她毫无利益关系。由此,这个人物形象中有点卑微又闪亮的东西与璀璨的现代文学人物群像对接了。
黄咏梅的叙事散淡,如一架轻盈的无人机,毫厘毕现地掠过日常生活中的人事,不费多少笔墨就能展现群像,且个个鲜明传神,好比一位已具备大场面多个人物、多重视点的空间调度力的画家,往往天赋使然。但她似乎蓄而不发,似乎无意展现人与人之间的微妙往来,她更愿意创造一些“一个人就是一支队伍”般的人物,从他们深微的个人经验出发,探讨社会集体目标之外的个人出路。她在创作谈中说喜欢爱丽丝·门罗的一句话:生活总是那么的忙乱,为了得到什么并用掉它,我们总是白白耗费了我们的力量。她赋予人物的忙乱其实是自知而克制的,只不过他们一个个自顾自下决定、做决断,像一个独立的品种,比如《何似在人间》的廖远昆、《多宝路的风》的乐宜、《骑楼》的小军、《契爷》的卢本和夏凌云、《达人》的丘处机、《负一层》的阿甘,都是隐没在俗世中自我意识很强的人。黄咏梅一再创造他们,因为这样的人才格外能觑见个人与现实的落差,感受其晕眩,而这晕眩几乎是这些小说中最动人处:比如廖远昆在小青的葬礼上看到一对前后相随的马拐,乐宜看到耿锵皮鞋肚里的鞋垫上精绣着土里土气的鸳鸯,小军骑在高层楼房窗台上踏着空调外机的支架看到一架播种小飞机掠过,夏凌云看到杜志远被摁在地上的脸和紧闭的双眼,等等。黄咏梅说:“我们发送出去的那些念头和想法,就像一颗颗不确定所终的子弹一样。写作从某种角度来说,就是要描画出这些子弹的飞行轨迹。”事实是,她笔下的人物一旦天生造化地瞥见了生活缝隙里的真相,从此内心一马平川,直奔命运终点而去,真像子弹一样飞。如果这是幽默,那必生于智慧。
然而小说者,小道也,微言大义并非必由之路,为与不为,只是转念之间。黄咏梅往往回避悲天悯人的调子,她不空乏乏地说见天地、见众生;她创造的人物,心可以倏忽而往,人还在俗世里泰然沉浮。她创造一些悠游之处,看上去是让身心暂避于闹市。比如收在《后视镜》这部集子里的好几个故事都有一条河。它们抬脚就到,又仿佛等候多时,置身熙熙攘攘的城市,而暂别人来人往、车来车往、利来利往,是边缘的、寥落的、景观式的,也是自在的、野趣的、理想式的离岸之所,让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生活即景里一转身就有波光星辰。作者的抒情落在河上:不惧死的廖远昆在情人病殁后投到村前的河里,被大石头截住,河水为他抹了一夜的澡,他比谁都干净地上路;阿菊和“打捞”安歇在船上,掀开船篷,满天的星星让阿菊仿佛回到湖南老家萤火虫满天飞的田野。这些即将进入命运漩涡的善良的人,温和地走近良夜,直奔命运尽头之前,在水面上暂歇,就像阅读是一次暂歇,清冽动人。
其实河面的危险和颠沛甚于岸上,黄咏梅看上去把美好时光保留在河上,牵涉到一种睹物观情的位置,一种与俗世对话的方法,恰在人心的巧拙之间。《后视镜》里的父亲,跑长途汽车颠沛一生,他曾为了拍下沿路的好风光在危险路段停车,结果一车货撞毁了。他晚年孑然一人,还闹出一桩被骗婚的笑话,又楞楞地突发奇想地学会仰泳,跳进运河里野泳。他不惧货船,一如风平浪静中流击水,终于在河面上找到安详仰卧的感觉,而在旁人眼里大概是傻子或精神病。显然,黄咏梅又差点把人物命运终结在河上,这种化腐朽为神奇的情节让人几乎不忍卒读。与城市相比,城河是荒凉的;与幸福的人相比,黄咏梅创造的人物是粗疏的,她让这些没有面目的卑微的人体验、参悟得到情,在彼此注定不长久的体恤温暖飞散前,个人内心与社会现实之间的落差消隐,达到短暂的情境交融,真是最朴素的善意和谦卑之心。但反过来想,作者何其冷峻地提问:你愿不愿意做个拙人,永不失落?(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