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响发烧友对于音乐唱片的音色清晰度,能够听出许多一般人所听不到的细微差异。他们把大量时间和大笔金钱投注在扩音机和扬声器上,为的就是尽可能原音重现,但即使是最先进的高保真音响也无法做到十全十美。从录音到播放的过程中,任何一点可能出现的瑕疵都可以让下一代电子企业找到进步的空间。然而,或许有一天音响技术已达完美之境,音响发烧友必须忍受的唯一限制反而不是音响系统,而是人类自己的耳朵。若真有那么一天,哲学家对高保真音响也会有意见。无论耳朵从非常清晰的声音里捕捉或遗漏了多少细节都不会构成声音“品质”的差异,一切只是所听到声音的“种类”不同而已。由于耳朵的特殊构造,人类有人类自己的聆听方式。例如,蝙蝠的听觉系统所能听到的声音频率和人类不同,所以听到的声音很可能就与人类差别甚大。耳朵构造不同,听到的声音也不同,好比不同照相机会拍出不同照片一样。当我们描述所听到的音调时,不仅在描述声音本身,同时也是在描述人耳的聆听方式。这一点别无选择,若摒弃现有的聆听方式,听觉将成为不可能。既然同样的情况适用于人类其他感官,结论将会是:我们理解世界的方式,在某种程度上受限于我们为获得理解所用的各类官能。
感觉不全然是被动地坐着等待接受而已。人们品尝味道或聆听声音时,同时也在“主动出击”,只不过大脑对于外在世界的安排处理相当熟悉,我们才没有察觉到感官的活动。感知世界便等于改变世界——这正是德国哲学家康德(Immanuel Kant,1724—1804)的中心思想。17世纪英国哲学家洛克有一个著名的论断:人类思想天生为一块“白板”,其上一片空白,在学习和长大的过程中,世界不断在其上留下印记。这种思想后来导致了休谟怀疑论哲学的出现,他认为,人类天生拥有的知识皆属自我指涉而毫无价值,因为有意义的知识只能经由实验和观察加以发现。然而,对于可纯粹通过思想而获得的真实知识,人类并未放弃追寻。第一个质疑休谟的哲学家便是康德,他认为,人类可能具有某种固有知识。
康德于1724年生于东普鲁士的科尼斯堡。据他自己说,其父亲是苏格兰裔的马具商,而其母亲是个未受教育却相当聪明的德国人。康德的家庭信仰的是严格的路德教派虔敬主义,教义要求严守道德规范,遵从简单生活。康德于1740年在科尼斯堡大学研读神学,20岁时开始撰写一部物理学方面的著作。6年后因无法顺利取得教职,不得不为富裕的家庭做家庭教师。15年下来,康德似乎也过得不错,不仅可以接触城市社会,更有机会外出旅行(以他的标准而言)。他出游最远只到过距他的出生地约100公里外的安斯朵夫镇,这是他所有旅行中最远的一次。旅行并非康德开拓心灵视野之道,广泛阅读才是他充实心灵的良方。由于胸部畸形,康德体格并不强健,身高仅有一米六七,然而,他在课堂上却口才出众,自然流露出一股演说家的魅力。除了言谈满是各种笑话和文学比喻之外,从牛顿物理学到地形研究、从烟火到重要的公共盛会,他都能如数家珍,无课不教。柏林大学曾愿意提供康德关于诗文的教职,但由于他更喜欢稳定的故乡生活,因而婉拒了这项邀聘。不过,他平静安详的生活,总是会被仰慕其智慧而前来科尼斯堡拜访的年轻哲学家和政府官员干扰。尽管如此,康德仍设法保持其每天健身散步的生活规律,居民们甚至根据他出现在街道上的时间来校对钟表。他最喜欢的街道在他死后被重新命名为“哲学家小道”。居民们注意到康德只有一次没有出来散步,后来据他解释是由于卢梭的《爱弥儿》(Emile)实在令人着迷,所以只好待在家里把整本书读完。
1755年,康德回到科尼斯堡大学完成学位,隔年便开始在那里担任教职。由于读到休谟的哲学,康德大受启发,他说休谟哲学让他从“一成不变的睡梦”中醒来,激发了他的创造力。1781年,康德创立了他称为“先验批判”的新哲学,结果和许多哲学家一样,因为宗教信念饱受争议而惹来麻烦。1793年,康德出版了《纯粹理性限度内的宗教》(Religion Within the Boundaries of Pure Reason),书中对传统基督教教义提出质疑,国王腓特烈·威廉二世便下令,只要和宗教有关的课题,一律禁止他继续写作与授课。康德一直严格遵守这项命令直到国王驾崩为止,不过那时他已年迈体衰,不久就退休着手重编自己的著作。康德于1804年去世,留下两句墓志铭:“在我头上的是众星的天空,在我心中的是道德的法则。”他曾于书中写道:对于这两样事物,“越是经常不断地思考它们,心中越是充满全新而满溢的赞叹与敬畏”。
康德试图在18世纪两派对立哲学之间开创新路。理性主义认为,人类理性可以不借感官之助而理解世界;而经验主义却主张,一切知识必须以经验为坚实基础。这两派哲学皆有其不足之处。仅靠理性而得的知识其真实性或许不容置疑,但对世界的诸般面貌则着墨甚少;而经验知识虽着眼于世界实相,却付出了牺牲知识确定性的代价。康德的成果无异于一场哲学的革命。当哲学家仍在争论外在事物抑或人类对它们的知觉时,康德认识到这两者如何连接尤为重要。康德主张,形而上学企图从哲学角度探究现实本质,完全走错了方向,这才让休谟抓住大力抨击的机会。休谟认为,感官是认识外在世界的唯一之道,然而自柏拉图以来,哲学家多半主张现实世界中有一部分事物是感官永远无法企及的,唯有思想方可加以领略——例如灵魂、上帝本质,或整体宇宙等。
康德认为这类思想之路过于“神秘”而加以摒弃,自己另外发展出一套新的形而上学体系。他主张,人类仍透过感官来知觉外在事物,但如果因而认为眼睛和耳朵便可以感觉到事物的本质,便是大错特错了。任何经由感官感知而进一步理解的内容,都在其被感觉后经过了感官的加工。感觉器官作为中介将某种特性施加到我们的经验上,这种特性本身并不是我们所感知的事物内在的一部分。任何人类知觉到的对象均在特定时空条件下呈现在我们面前,但我们确实由经验了解时空,因为我们无法感知不在时空之中的事物。以具体存在的苹果为例,我们可能看到许多不同种类的苹果,如史密斯奶奶苹果、考克斯苹果之类,进而形成“苹果”这个普遍概念。然而,空间这个概念并不是从世界上各种个例中抽象而来,因为一切可能抽象出空间概念之物早已预设了空间的存在;除非先了解空间,并以空间角度思考,否则根本无法谈论某物“位于某处”,或是它在其他事物的“上面”或“下面”,等等。我不能在想象存在于空间中的事物时而不同时想象到空间。这种经验的“形式”必然在我们第一次睁开眼睛之前已经发展成我们的直觉并被我们了解,有如我们一出生即戴着时空底色的眼镜而永远无法拿下来一般。
康德提出几种——准确地说是12种——思维如何整理经验的方式,其中最重要的假设是因果律。根据因果律,任何事件的发生,都是某件前面发生的事件所造成的结果,这个前面发生的事件决定了它的特性。在康德看来,正因过去哲学家试图将这些普遍现象应用于超越我们经验的事物上,传统形而上学才会白费功夫,无益于了解真相。例如,认定上帝是第一推动者,以此来证明上帝的存在,就是一种错误的“证明”。第一推动者是一切事件的原因,而这个原因本身不能再有其他原因。康德认为,第一推动者的存在是永远无法证明的,但尝试证明它不存在亦属枉然。最好结束这种推测,放弃了解先验事实的希望。柏拉图主张我们生来即认识事物(虽然要从头脑里找出这些事物相当困难),康德却认为人们生来即认识现实世界所依循的普遍形式。经验主义者宣称,任何先天知识皆毫无意义,但康德所认定的先天知识却大不相同,因为人类可能运用了不同的方法来处理经验。眼睛和耳朵的本质和它们所知觉的世界一样,是依经验而定的。
康德进一步推论事物的真正本质是不可知的。人类知识或许暗示了物体本身——康德称之为“本体”,但其内在特性却无法为人所认识。例如我们看到花园时,所见并非真正的花园,我们接收到的是经过我们眼睛过滤后、适合我们口味的影像。工蜂因为眼睛能够察觉出紫外线,故眼中可能自有另一番不同景象,但它对花园本身仍会一无所知。感官媒介的作用意味着我们永远无法了解物体被知觉以前的“本体”,而只能认识经过“人化”了的版本。知识虽源自感官对外在对象一系列的处理过程,但也伴随着感官先天上的限制。人类知识领域没有存在绝对真实的伊甸园,但这也不表示人理解世界的能力因此而失去光彩,只不过我们所有的知识都受了感官媒介作用的影响罢了。一切知觉系统都存在着类似的限制。
对这些观点的一个反应是,干脆放弃任何突破偏见与成见看清世界本来面目的理智念头。康德倒也没那么极端,他主张人类对世界的理解具有不同的纯粹性等级。例如,康德认为,对艺术美的准确的理解只限于对物体的纯粹形式的欣赏。也就是说,除了纯粹的审美标准,没有受其他任何目的影响。这样说来,当男人觉得女人性感迷人时,脑子里主要想的并不是她的“美”(听来有点奇怪);而道德高尚的行为也不是出自好的情感(如扶老妇人过马路的意愿),而是源自纯粹、不带感情的义务。然而,康德所强调的“纯粹”动机并非以道德为基础,相反,他认为纯粹动机诉诸人类最纯粹的官能——理性,来决定道德行动内涵为何。在人与人的关系中,这意味着去服从不为个人喜好所扭曲的普遍法则。不过,如果根据奥卡姆的剃刀原则,方法的取舍只和理性程度有关,与道德似乎沾不上边。
康德主张人类的知觉天生就具有偏见,这给人类设置了相当高的标准。他认为,我们不应期待能观察到世界不为人类的范畴所影响的真正面貌。因而,最好不要将世界设想成被人类“污染”过的——康德虽然没有这样说,但从他的思想脉络即可看出这一点。康德看待本体不只是本体,它还是纯粹真实闪耀而令人垂涎之珍宝。因此,在康德的思想中,人类一方面永远无法掌握纯粹本质,另一方面又试着不断向纯粹本质靠近,两者之间存在一种无形的张力。或许康德在详细论述感官和世界之交互作用时违背了本体不可知的大原则,但或许起媒介作用的人类感官自身便是永远无法认知的本体。从康德的角度来看,人类这种生物天生就戴着有色眼镜,知识因而必然受到扭曲,但不能拿来当作我们习惯于将事物表象视为真实的借口。例如,一首新的流行单曲让很多人听过后,有人觉得好,有人觉得差,因为除了歌曲本身外,不管是听歌时的背景、对乐团的印象,或是乐团过去唱过的曲子,都会影响对新单曲的好坏判断。有时换个环境再听一次(比如有些曲子可能适合夜总会,而不适合居家播放),不去管艺人发型穿着如何、个人主张为何,或许感受会大大不同。完全客观的看法是不可能的,因为听歌一定有其“背景”,换个背景,就有可能让人体会到歌曲的另一番风貌。如果是朋克和重金属音乐,乐器可能和曲调一样重要,聆听此类乐团表演时若希望传来和谐美声,大概失望的可能性居多。这类有关个人品位的问题,康德仍不改其志:纯粹知识只是纯粹的“关于人的”知识,因此,研究我们的感官至少和直接研究世界本身一样,也是探究事物本质的有效途径。(本文节选自《尼采的锤子:哲学大师的25种思维工具》)
《尼采的锤子:哲学大师的25种思维工具(第三版)》
[英]尼古拉斯·费恩 著
ISBN:978-7-5166-4782-0
新华出版社 2019年10月
定价:39.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