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

央视纪录片《文学与故乡》引关注 莫言等名家出镜

2018-06-19 08:31  北京晚报

【迟子建】

每粒雪对我来讲都是有感情的

今天回到北极村了,回到姥姥家了,我进村口的一瞬间不由自主地想起姥姥。一进家门有一个老人在那里叫着我的小名,我会心里暖洋洋的。就像小的时候姥姥领着我,在我童年的菜园里面,开春的时候我们抬着农家肥,要种地了,夏天的时候种的这些菜,有时候她告诉我,你去捡点儿菠菜,再捡点儿小白菜,我们做蘸酱菜,或者给姥姥去拔两棵葱,做葱花,这种美好的时光,包括姥姥领我去黑龙江边刷鞋子,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北极光,都记忆犹新。

几十年过去,北极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最不想看到离去的人去了另外的一个世界,心里有特别痛的感觉。

姥姥和姥爷都是山东过来的,我是逃荒人的后代。在这个火炉边儿听他们讲从齐鲁之地带来的鬼神故事,听得我特别着迷,觉得劈柴也像听众,它也在听,而且听得欢欣鼓舞。你听,有的时候像在鼓掌,噼啪噼啪的这种声音,太熟悉了,非常亲切,但是同时也给人一种忧伤的感觉。现在我们走进北极村,能找到这样的环境,这样烧劈柴、有火炉的人家越来越少了。

有这样的鸡犬相闻之音,让我觉得亲切。这就是我的乡音,炊烟也是一种无声的语言,它在告诉我,好像在对我轻轻地诉说,北极村的女儿回来了,回家了,回到这样的一个地方。我觉得每一粒雪对我来讲都是有感情的。

我也想起几个重要亲人的离去对我写作世界的影响,包括我的姥姥,我的父亲。父亲去世前,在我们县城的医院,也是晚上,医生告诉我说他可能抢救不过来,脑溢血,我特别难过。他一直在抢救室抢救。有一天晚上,夜很深,我从抢救室出来,那一天是我来守夜,我就来到外面,一月份的样子,冰雪路面,我就跪在医院前的一个空场上,就我一个人,大概得有一两点钟吧,我就说求求,一定要把父亲留住,我不能没有父亲。但我心里已经有一种不祥之感,觉得我父亲的命可能是留不住的。人就是这样一代代地故去,一代代地老了。

今天在北极村,回我们家老房子的时候,我们走出来的那一瞬间,大家都很震撼,看到了北极村晚霞的美。这种西天流云,我无数次地在作品里写到,晚霞中的那一刻,炊烟在升起来,一瞬间觉得天与地在对话,人间与天堂在对话,炊烟和晚霞在那一个瞬间也在对话,我觉得这就是我们的生活,也是我们的生命。

我们存在在它们之间,在尘埃里,这个尘埃是我作品里的普通人,是我接触到的这些底层的人们,也是我的生活,我见到他们也是分外的亲切。那么还有一种,就是我们所追求的艺术,我们的精神世界,永远是在这个层面上,在人间烟火之上不断地提炼、凝练、升华。

【刘震云】

不能忘记的河边一幕

我从小是外祖母给养大的,她现在去世二十二年了。原来我们这个院子有一棵特别大的枣树,通过这棵枣树能爬到房顶上去。1995年我外祖母去世的时候,这棵树也干枯了。

外祖母一辈子扛长工,到任何一个东家家去割麦子的时候,因为平原,那个麦趟子特别长。晚年我问过她,我说你为什么割麦子割得比别人快?还割得那么好?她说其实我不比别人割得快,仅仅是因为我要割麦子的话,我只要扎下腰,就从来不直腰,因为你直头一回腰就会直第二次和第二十次,在别人直腰的过程中,我割得就比别人快。

故乡对一个人最大的影响,首先是语言,其次就是饮食, 当然比这更重要的是,这地方的人的生活方式,包括生活的态度,世界观和方法论。我们村离黄河不太远,这个地方从历史来讲一直兵火连接。另外就是旱灾。我八个月大的时候,外祖母从县城把我背到了这个院子里。县城距这儿有四十里路。她生前跟我说,我趴在她的肩膀上,路边一个人走着走着突然就倒下了。我外祖母就上去摇他,但他已经断气了。临死的时候他要维持自己的尊严,就是把他的草帽盖在了自己脸上。他的体力就剩下这一个动作,但是他确实还处理了自己跟这个世界之间的关系。

当这种严峻的事情发生得太多的时候,如果你用严峻的态度来对付,那确实就像拿一个鸡蛋来撞一块铁一样。但是当你用幽默的态度来对待这些严峻的现实的时候,可能幽默就变成了大海,然后这个严峻就变成了一块冰。冰凉的现实到了幽默的大海里,它就溶化了,这是河南人幽默的来源。

我们村里,跟我同代孩子里相比,我是最笨的一个。我当时在当民办教师,好的学生确实特别聪明。有的家里穷。《塔铺》里我写过那些细节。塔铺西边有一条小河,那时候我也是两拳空空,面对偌大的世界,我不知道世界往何处去,也不知道我能往何处去。我就拿着书到玉米地里去复习。

去的时候我看到有一个农村的姑娘,一人在那水边梳头发,是长发,她在梳头的时候,前面用手拿着个镜子,晚霞既落在河水里,也落在镜子里。她的脸是红的,这个画面对我的冲击力是非常、非常大的。

这个时候我没走近,不知道她长得怎么样,但我觉得一定特别美。美的姑娘,美的河水和晚霞,在美的镜子里面相互映照。而像这样一个镜头,在世界上转瞬即逝,没有人在乎。她也忘了,世界也忘了。但是确实世界因为有这一幕变得特别不同,这些不同组成了世界,组成人性灵魂里那些柔软和温暖。

一个作者应该表达自己的情感跟这个世界有什么样的联系,这个写作才是有趣味,有意思,并且有意义的。当我有一天突然意识到,我也应该写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识的时候,河边这一幕它对激发我写《塔铺》,是非常重要的。

农村的天黑跟城里的天黑不一样。城里的天黑是由上往下黑,接着城市的灯就亮了。农村不是,它是从庄稼地里开始黑。农家的孩子往村里回的时候,他走得特别远,但因为农村周边比较安静,他们谈话的声音,还能回响和传到你的耳旁。

像这样的情形,包括这种声音,这种背影,从庄稼地里往上黑的这种气氛,有时候在世界上可能非常不重要,因为每天都会发生。我在深处听到这种声音,身处这种氛围中间,也没有意识到它的重要。当我成为一个职业作者,我觉得可能它们在世界上特别珍贵。

【毕飞宇】

巨大的遗憾之后

从写作来讲,说实话我从一开始倒并没有确定一个土地观,或者家庭观。然后有这条道路,慢慢慢慢往前写。这个说实话,确实没有。但是如果你回过头来,看一下我的作品,你能感觉到有些东西在我的潜意识里面,它还是有所呈现的。比方说跟一块土地的关系,跟家族的关系。

说起家族,从我来讲,它就有一点麻烦。为什么有一点麻烦呢?就是,实际上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面,我是一个缺失家族的人。我在许多文章里面也写过。比方说姓氏。因为父亲来路很不明,他被姓陆的一个人领养了。然后由于政治和战争的原因,领养他的,也就是我父亲的养父,在1946年又离开人世了。直到50年代之后,我的父亲才由政府出面,让他由姓陆改成了姓毕。

到了我,到了我儿子,其实也仅仅就是三代人。这个三代人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作为一个个人而言,当你回过头去寻找祖先的时候,你会发现它特别短。这个短对我来讲,就是一个巨大的遗憾。就是为什么我会和别人不一样?为什么我会成为一个没有来路的人?只能看到父亲,父亲之外的所有,都是空白的,这是一个。

第二个,要说起土地呢,那就更加糟糕。因为父亲本身没有来路,所以我就成了一个没有故乡的人。随着我父亲成了右派之后,他的工作不停地在调动。我实际上就是一个随着父亲的职业,永远漂泊的人。

从这两点出发,对一个人来讲,没有故乡是一个巨大的遗憾。没有祖先也是一个巨大的遗憾。但是作为一个作家,我倒没有想到,等我长大,开始写作的时候,一定要去迎着这两条道路,往前去找。没有那么一个很清晰的意识。但不知不觉当中,偶尔还是会呈现出一个动机:我为什么不能在我虚拟的世界里面,回过头来写写那块土地?为什么不能够回过头来,去写写我的祖辈?

既然写了,它倒不一定就是那么清晰的,有一块土地,有一个祖先意识,倒不是。它往往拐了一个弯。文学就是这样的,它面对许多问题的时候,它不像眼睛看眼睛那样,直接对视。有的时候,它像镜子一样,看的目光会有折射。折射过来以后,在我的小说里面,就会对生育,对哺乳,对血液,对疼痛,对出生,对死亡,对这么几个主题,特别感兴趣。即使我在进行一部小说写作的时候,开始没有一个清晰的理念要做什么。绕过来绕过去,绕过来绕过去,这几个东西还是很自然地就在我的小说里面往外跳。

回过头来说,也是这几样东西构成了我小说的一个母体。至少我想,从我开始写作,等到我50岁前后。如果让别人来概括我这段时间的写作的话,是说得通的。

原来我是有祖先的,原来我是有故乡的。所以当我第一次看见我祖父的那个坟墓的时候,可能有些人觉得怪异。在悲伤的同时,我充满喜悦。

那是在2015年的年底,父亲突然告诉我一个消息,说由于一个亲戚的帮忙,终于找到你爷爷的坟墓了。也是从那一年开始,我第一次有机会去扫墓。去扫墓的时候,我看着我爷爷的那个墓碑,算了一下时间,他死亡的时候只有36岁。当时内心是沉痛的。你知道一个人面对自己的祖先,哪怕你一次没有见过他,当你确认了你的血脉和这块土地有了关系之后,你的内心是非常复杂的。

我愿意把现实大地上的许多东西看成梦,因为他们会灰飞烟灭。我更愿意把精神上的一些东西看成一个现实,看成一个真实。甚至我愿意把精神上的东西看作一个最高的真实,这些东西就是我内心的真实,它特别宝贵。

责任编辑:江文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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