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

美国仅与墨西哥和加拿大两个国家接壤。虽然这两个都是好邻居，但是一旦美国衰落，墨西哥由于国内的政治和经济动荡给美国构成的风险要严重得多。比如，美国和加拿大共享宽广但基本上平静的边界，而美墨边境虽然要小得多，但充斥着暴力、种族紧张局势、毒品和军火贸易、非法移民和政治妖魔化等。并且，虽然墨西哥和加拿大都在经济上依赖美国，国内生产总值相对而言差不多，但约有15%的墨西哥劳动力在美国境内工作，墨西哥人口低于贫困线的比例是加拿大的两倍多。再者，墨西哥的国内政局更不稳定，与美国的关系历来波折更多。因此，虽然美国的衰落会对加拿大造成负面影响，墨西哥却很有可能陷入混乱的国内危机，从而给美墨关系造成严重的不利影响。

近几十年来，美国和墨西哥成功地构建了有决定性意义的积极关系。然而，它们在经济上相互依存，因多年来墨西哥人口大量移民美国而形成人口关联，以及因跨境毒品贸易而共同受到安全威胁，这一切使得两国关系更复杂，也更容易受到国际格局变化的影响。美国人往往视墨西哥的相对稳定为理所当然，认为它对美国的战略地位乃至整个西半球的安全几乎不会构成直接威胁。美墨关系的严重恶化及其后果因此会对美国公众构成痛苦的冲击。美国公众总体而言还没有意识到，墨西哥与美国以往形成的关系可能会发生变化。

墨美关系历来既争吵不休，又携手合作。当墨西哥饱受内部暴力和政治动荡之苦时，美国既担心墨西哥的局势会波及其领土范围，但也利用机会趁虚而入，从这个较弱的邻国手中获取领土。这种情况下墨西哥通常就会与美国发生冲突。最著名的例子是，美国前后矛盾、有时候自私自利地应用门罗主义，发动扩张战争，在1848年把得克萨斯、加利福尼亚和美国西南部据为己有，这些领土占当时墨西哥国土面积的比例超过50%。在墨西哥革命期间，美国总统威尔逊又不得人心地侵占了韦拉克鲁斯（Veracruz）。另一方面，美墨两国（以及加拿大）携手合作，创建了北美自由贸易协定（NAFTA），迄今它仍是世界上最大的单一经济区。

两个世纪以来时好时坏的墨美关系提醒人们，管理这种不对称关系的内在困难有多大。双方国内都有担忧之情，墨西哥政局不稳，美国定期咄咄逼人地展示武力，这些常常压制了本应该蓬勃发展的伙伴关系。它们地理上的相邻关系只是令这些问题复杂化，这种情况使得经济和安全合作对国家成功来说十分必要。

但是政治动荡和文化恐惧抑制了睦邻友好关系。因此，伴随着间歇性的大妥协和尖锐矛盾的时期，如何维持建设性的墨美伙伴关系，对两国领导人而言都是严峻的挑战。

美国和墨西哥共享文化和个人联系，也拥有共同的经济和安全关切，所有这一切使得地区伙伴关系对双方都有利。美国的经济韧性和政治安定迄今也缓解了经济依赖、移民和毒品贸易等敏感问题构成的诸多挑战。然而，实力的下降会损害美国经济与政治体制的健康与良好的判断力，上述难题会因此而更加棘手。美国在陷入衰落时，民族主义情绪会更加高涨，会采取更多的行动捍卫自己的国家认同，对国土安全会采取更加偏执的态度，更不愿意为其他国家的发展而牺牲自己的资源。因此，与墨西哥的稳定合作将只能得到民众较少的支持。

在这种背景下，美国的国内政治将很可能变得更具保护主义色彩，更像欧洲大国在一战结束后所做的那样。美国将不大可能创建机构（如拟议中的北美开发银行），通过共同出资的倡议来帮助促进地区——尤其是墨西哥——的经济增长；更有可能出现的情景是提供补贴来扶持强大的国内团体，从而损害墨西哥的出口。美国作为全球领袖的地位，通常有助于防止美国的贸易政策受到保护主义导向的国内利益的影响。

由此带来的后果将严重破坏墨西哥经济，造成的社会和政治余震，将令墨美关系中移民和毒品贸易这两个最重要的问题进一步复杂化。这两个问题都是美国与墨西哥之间紧张的，有时候十分勉强的合作的目标。美国公正对待墨西哥移民以及承诺帮助墨西哥打击毒品贸易，对维持富有成效的伙伴关系是必不可少的。然而，走向衰落的美国的国内和地区前景，几乎肯定会增大美国妖魔化墨西哥移民的可能性，并且加深美国对墨西哥打击其贩毒集团意愿的怀疑。美国将很有可能致力于在这些问题上寻求更加强制性的解决方案（即阻隔或者驱逐移民，在边界集结或者部署军队）。这将破坏睦邻友好的政策，并且可能会引发地缘政治对抗。

墨西哥移民，尤其是非法移民，是墨美两国经济和政局之间鲜明差异的结果。随着时间推移，这些差异导致了大量墨西哥人移民到美国。因此到了2009年，墨西哥移民在美国的数量约为1150万。美国的墨西哥非法移民数估计达到660万。美国的墨西哥裔总人口现在为3100万左右，约占美国总人口的10%，其中大多数仍然与他们在墨西哥的家人联系紧密。可想而知，墨西哥公民和墨西哥政府本身对生活在美国的移民状况颇为关切。例如，美国亚利桑那州2010年出台严格的移民法，目的是加大对非法移民的起诉和遣返，此举激怒了许多墨西哥人。虽然奥巴马总统谴责了这项议案，但它仍然使得墨西哥人对美国人的正面评价一落千丈。

根据皮尤世界民情调查机构2010年的调查结果，受访的墨西哥人仅有44%对美国有好感，而在亚利桑那州推行这一法律之前，这个比例为62%。

美国对墨西哥移民采取更强制的态度和更高压的政策，将加剧墨西哥人的仇恨情绪，从而对美墨整体伙伴关系造成负面影响。在“9·11”恐怖袭击之后，美国将边界安全视为国土安全必不可少的议题；对恐怖分子从墨西哥越界进入美国的可能性的担忧，增强了美国民众彻底封锁边界的呼声。美国为加强边界安全决定构建一个隔离墙／围栏将其与墨西哥隔离开来，这刺激了墨西哥的反美情绪。它令人不愉快地想起以色列在约旦河西岸建造的隔离墙或者德国的柏林墙。美国的国际地位下降之后，很有可能变得对美墨边界漏洞百出以及由此造成的移民潮更加感到不安，因此会继续采取类似的政策，使得这两个邻国的关系呈现危险的螺旋式下降。

毒品贸易的问题早已引起美墨双方的严重关切，敌意增大会破坏美墨两国在该问题上的合作能力。美国为根除哥伦比亚毒品贸易付出的努力获得了高度成功，墨西哥则日益接过哥伦比亚的角色，以美国为目的地的可卡因中有90%现在从墨西哥过境。这一新现实令墨西哥的暴力行为不断升级，比如在华雷斯（Juarez），并且波及美国。虽然美国和墨西哥都把打击跨境毒品贸易当作政策重点，但实际情况表明这个问题难以解决。与此相关的暴力活动愈演愈烈，腐败成风。据估计，2006年以来，大约6000名墨西哥人死于与毒品有关的暴力；2009年有535名墨西哥警官殉职。总之，这给墨西哥地方和中央政府以及美国的执法部门造成了难以承受的压力。

如果美国衰落，财政和军事资源缩减，政策变得更加单边，战胜毒品贸易就难上加难了。如果墨西哥反美情绪因美国的经济保护主义和严厉的移民法而日益高涨，目前强劲的北南伙伴关系将不复存在，墨西哥政府接下来就会改变其与美国全心全意合作的政策导向，美国任何缉毒努力的效力都会遭到削弱。此外，缺少美国支持的墨西哥政府将发现根本不可能战胜贩毒集团，墨西哥的政治格局因此会容易受到政治压力，以美国的安全为代价与毒枭达成妥协。这将使墨西哥重现2000年将权力从革命制度党移交给一个公开、多党民主制之前的局面。墨西哥重现这种状态将进一步刺激美国国内的反墨倾向。

美墨伙伴关系下降可能引发地区乃至国际上的重新调整。墨西哥民主价值观、经济实力和政治稳定的减弱，再加上贩毒集团势力扩张的危险，将会限制墨西哥成为地区领袖、领导具有积极和正面意义的议题的能力。到头来，美国衰落的最终影响可能是：墨西哥更软弱、不太稳定、经济乏力、更加反美，无法与巴西建设性地角逐合作性的区域领导地位，也无法帮助促进中美洲的稳定。

在这种情况下，中国还可能开始在后美国的西半球区域政治方面，发挥更重大的作用。作为其缓慢角逐更大全球影响力的努力的一部分，中华人民共和国在非洲和拉美开始大手笔投资。比如，巴西和中国长期以来一直努力在能源和技术方面构建战略伙伴关系。这并不表明中国将谋求主宰该地区，但它通过帮助更多公开反美的政府发展经济，可以明显地从美国区域力量的减弱中受益。

从长远来看，衰落的美国与受国内问题困扰的墨西哥之间的关系有可能恶化。这可能会导致一个特别不祥的现象的出现：民族情绪引导的墨西哥政治会出现一个重大问题——以历史为依据，由边界争端事件触发领土要求。当初为了与西半球最强大、后来又成为全球唯一的超级大国建立更互惠的关系，墨西哥迫于政治和经济的客观状况，自我麻醉地美化了向美国出让领土的历史记忆。但是如果墨西哥指望不上力量削弱的美国，那么始于跨境毒品贸易所触发的事件，可能轻而易举就升级为武装冲突。人们甚至可以想象，会发生打着“收复”历史上属于墨西哥的领土的旗号发动越境袭击，历史上有过这种盗匪行径摇身变成爱国主义事业的先例。另外一个现成的借口可能是，美国的反移民情绪等同于种族歧视，因此需要采取报复行动。这些反过来会带来这样一个论调，即在前墨西哥领土上生存着许多墨西哥人，需要把领土自决的问题提出来。

对这些问题的猜测今天读起来就像是科幻小说，与现状无关，但是地缘政治现实将在美国衰落的情况下显著改变。这很可能会涉及美国与墨西哥之间曾经敌对但是近来变得友好的关系。倘若真的发生这种情况，美国拥有的地缘政治上安全、没有邻里冲突的地理位置——在前面第二章里曾把它列为美国的重大资产之一——就将成为过去。（本文节选自《战略远见：美国与全球权力危机》）

《战略远见：美国与全球权力危机》

[美]兹比格涅夫·布热津斯基 著

ISBN：978-7-5166-5052-3

新华出版社 2020年3月

定价：56.8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