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哲学的道路有很多。曾发展出不少现代量子理论核心概念的物理学家薛定谔发现，当他以原子的尺度考量事物时，便深深为世界之本质感到困惑不解，由此进入了哲学。我的一个朋友是在开始成熟的友谊与爱情时进入哲学的，那时他还只有十几岁。他感到很迷惘：你以为自己很容易就能理解某个人，到头来却发现你对她一无所知。这一点引领着他去探索我们是否真的知道在其他人的心灵里发生了什么。而另一些人接近哲学是在他们尝试——就像我们常说的那样——“找到自己”的时刻：去弄懂生活的意义以及确定自己是谁。
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你开始对哲学抱有兴趣，那么很自然的，你会转向伟大哲学家们的著作。但是这些著作的内容会把多数人震住。与给出这些问题的直接答案相比——物理现实是什么？我们能确定自己知道其他人的想法吗？我是谁？—— 一个哲学家更可能从对他或她来说更基础的问题开始，但这可能对别人来说就远不是那么有趣了。一个哲学家的思考更可能发端于追问事物究竟是如何被知道的，而非关于其他人的想法我们能知道些什么；换言之，从认识论开始，从对知识本质的哲学考察开始。尽管不免会让人失望，但我认为从这些基本问题开始是有意义的。我描述一个图景你就明白了。
想象你在非洲、亚洲或者欧洲的一个古老的大城市里迷路了。你转进的每一个路口都有趣又刺激，但你想要知道你是在哪儿。麻烦的是，当你认为你已经找到一条路走出这个由无数巷子构成的迷宫时，你又掉进了另一个。在你的漫游途中，要是你爬上了一座高塔的顶端，你就能俯瞰让你迷了路的街道全貌，而后一切都突然间开始变得清晰了。你看到你本该转进这一条路，可是你却转进了另一条；你看到你经过的那家小店，就是有只猫趴在窗棂上的那家，它距离你几小时后所找到的、位于下一条街的公园只有几米远。当你又回到这个迷宫里时，找路就非常容易了。现在你知道你的路在哪儿。
在这本书里，当我们想要决定杀死一个无辜的人是否总是错误的时候，我们会去讨论道德的本质；我们一开始是对占星师的主张感到疑惑，最后则会探讨什么样的理论才是科学的。到了这一步，我认为记住在古城中迷路的这幅图景是有益的。当我们转移到这些抽象问题时，很显然已经远离了我们一开始的实际关涉，此时我们所做的恰如攀上那座塔。从高处望去，便能发现通过这些问题的道路。因此，我们回到城市里，回到触发我们的具体问题时，就能轻易地得到应对之策。
一般来说，人们被引导到哲学上来有两种途径。第一种是通过阅读可读性比较强的哲学文本，例如柏拉图的对话集，或者笛卡尔的《沉思录》。
第二种是通过研究某些特定的哲学问题：“知识是什么？”或者“道德是客观的吗？”在这本书里，我将沿着第二种途径展开，但我也将会讨论到那些伟大的哲学家们关于这些具体问题的观点。这一点很重要：读者应该时时提醒自己，我是在努力从哲学上理解问题，而不是精确地复述过去哲人说过的话。
在当下，强调哲学的核心问题会因时而变是很流行的做法。人们说，现下没有人能真的关切所有那些曾困扰柏拉图的问题。这么说还是有一定道理的。柏拉图确实有一些言论令人难解，或者激发人们的兴趣：举例来说，《会饮篇》里许多关于爱的本质的理论在一个现代读者看来简直就是错得离谱。然而，好在柏拉图那里同样有着既有趣又有意义的东西，比如探讨知识本质的《泰阿泰德篇》，这篇富有戏剧性的对话是最伟大的哲学经典之一，我将在第二章来讨论它。
因此，我们哲学家继续阅读柏拉图，以及他之后的哲学家们的作品，并不单纯是对我们这个学科的历史感到好奇。相反，我们沿着历史线索在伟大著作中孜孜以求的，是更深入地理解当下困扰着我们的哲学问题。因而，提到柏拉图、笛卡尔并不是对那些支持从哲学史进入哲学的人让步，甚至也不是对讲授哲学的旧习惯让步，它只是单纯地反映了事实，正是这种事实，让历史路径得以成立。
这本书的目标有两个：第一，我希望能让任何认认真真读这本书的人都有能力去接着阅读当代的哲学讨论；第二，我希望这样的一个读者在读柏拉图或笛卡尔时，能够看出为什么他们的著作能持久地对哲学中心问题做出贡献。我在写作时一直把对象设定为一名刚开始学习哲学的学生，他虽然不知道任何哲学术语，但却热忱于把哲学难题想个通透。
你将在这本书的阅读过程中学到不少新词。哲学与所有学术学科一样，都有一套自己特有的术语。使用专业术语是为了让你明了那些重要的差别所在，并且在言说与写作时能比日常口语更精确一些。要点在于把握这些术语表达的概念、做出的区分，并了解在论证中运用这些概念和区分会如何深化我们的认识。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在两千五百年前提出了一条应当牢记的通则：所达到的精确程度应当与主题相适应。更一般的，我们可以说，区分的价值就在于能在一个论证中产生作用，或者帮助我们看到一些若非如此就看不到的东西。专业术语是达成目的的工具，而非目的。只要有可能，当代哲学家实际上更愿意使用英国哲学家伯纳德·威廉姆斯所说的那种“适度朴素的语言”。故而，虽然哲学有一套专业术语，但研究哲学绝不仅仅是知道这些术语，然后随意滥用。
本书内容是围绕着哲学的八个核心领域组织的：心灵、知识、语言、科学、道德、政治、法律、形而上学。（如你所见，只有最后一项是专门术语。到了那一章是我会解释为什么用“形而上学”这个词的。）在论语言的一章我会谈到逻辑学；在论形而上学的一章我将谈谈上帝的存在。我一开篇就直接写“心灵”可能会让你很惊讶。你可能会假定一部哲学导论的开篇会去回答这个问题：“哲学是什么？”但是我觉得这是错的。
如果我们想想同样的问题在其他学科中的情况，我想你就明白错在何处了。细想一下这个问题：“物理学是什么？”如你问物理学是什么，得到的回答可能是物理学就是对物理世界的研究。在某种程度上而言，这个答案毫无用处。它的麻烦之处在于，如果你接受这个宽泛的回答，那么生物学也是物理学的一个分支：有机体是物理世界的一个部分。但这只是说明，并非物理世界的所有部分都是物理学研究的对象。哪一个层面才是物理学的层面呢？如果你知道，并且因此能把生物学的问题从中排除出去，那么你就已经知道物理学是什么了。
这是我们大部分人不能找到一个有用答案的原因之一。我们在高中阶段学了不少物理学知识，因此我们已经有不少物理实验和物理问题方面的例证可以给出。这些例证让我们理解“物理世界”意味着什么：它是由世界的某些层面所构成，而这些层面与我们在高中的物理课上学到的那些相似。如果我们告诉某个从未研究过物理学的人说，物理学是对物理世界的系统研究，那么他觉得这个回答毫无帮助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物理学的例子对我们该怎样开始形成一种对“哲学是什么”这个问题的理解极有教益。它带给我们的启发是，不如直接去处理问题，这样我们就能接触到哲学工作的实例。这些实例与那些帮助我们理解“物理学是什么”的实例一样，绝不会是一无是处的。如果我们只是说哲学就是对哲学问题的研究，那么除非我们对主要的哲学问题已经有了一些概念，否则这个回答就是空洞无物的。故而在本书的开篇，我不会告诉你，我——或者其他什么人——所认为的哲学是什么。我会从实际做点什么开始。当你实际做过的时候，你从一个更好的角度去理解了物理学是什么，所以说，在你对怎么讨论哲学以及哲学讨论些什么有所“感觉”的时候，你会更能看清哲学是怎样被纳入我们的思想和文化的。
最后，在进入正题之前，我要介绍几个我会用到的约定用法。引号在我这里有两种用法。第一种——例如在之前一段的最后一句——是意在表明那个词的意义和普通含义不同。哲学家们管这个叫“着重引号”。另一种用法是指称字、句或其他表达式，就像这样：“词语”这个词是由两个字组成的比如这个句子 A：
A：“大部分词语”里有五个字。
就是正确的，而句子 B：
B：大部分词语里有五个字。
就是错误的。（再例如，“错误”只有两个字！）刚才我已经用到了另一个用法。当我把某个句子或表达式单列一行时，我不会在它两边加括号；实际上，这也是我指称某个词或其他表达式的另一种标示方法。如果我把一个字母放在行首，那就说明我以后会用这个字母来指称这个句子。例如，我现在就可以说 A和B的意义完全不同。在A里，我提到了短语“大部分词语”；而在B里，我是在使用这个短句。在使用和提及之间的区别看上去可能非常明显，但有时在一个复杂的论证里，如果我们不能分清两者，也许就会完全糊涂了。例如在第八章，我们要讨论数的存在，在这里重要之处就在于区分说到的究竟是“9”这个数字符号（即这个词语或符号）是否存在，还是“9”本身是否存在。就前一个问题来说，回答是肯定的；但第二个问题的答案就远非这么简单了。
假如我严格地遵循这些用法，那么，当我通过“我将把某物叫作 X”引入一个术语时（我会经常这样做），我应该把X用括号括起来，但我实际上是把“X”加粗了。两者的效果是一样的，即表明我是在提及某一术语而非使用它，所以一般这不会引起什么问题。约定用法意在有助于避免混淆，不是为用而用的偏执。（不过需要指出的是，我只会在初次使用或定义某术语的时候才把它加粗。）
我通过提到各种问题来开始这部导论，这些问题可能是第一次把你带进哲学之中；可是也许你从来也没有为这类问题困扰过。你不必因此就觉得哲学不适合你。诚然，很多人在生活中从来没有系统地思索过与哲学有关的东西。但是我们将讨论的一些问题在普通的日常生活中也在烦恼着我们——走在城市之中，不如攀上塔顶——只有在我们第一次追问被打上哲学印记的那些更基本的问题时，它们才能够得到回答。从事哲学能够拓展你思考的能力，思考你的生活以及生活中发生了什么。苏格拉底有一句名言：未经省察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哲学正是提高你省察那些作为你生活导引的假想和抱负之能力的一种途径。(本文节选自《想透彻：当代哲学导论》)
《想透彻：当代哲学导论》
ISBN：9787516615706
[美]夸梅·安东尼·阿皮亚
新华出版社 2017年7月
定价：6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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